虽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并未直接使用现代心理学中“依恋”这个术语，但他对婴儿早期与主要抚养者之间关系动力学的深刻洞察，构成了后来依恋理论的重要思想源泉。弗洛伊德在其精神分析理论中，将这种早期联结视为个体心理发展、人格形成以及未来人际关系模式的基石。他的观点植根于其核心的驱动力理论、性心理发展阶段以及客体关系的概念。要理解弗洛伊德的观点，需要深入其理论框架，探究这种联结的本质、形成原因、发展过程及其在个体心理结构中的位置。
是什么？弗洛伊德如何概念化婴儿与抚养者的早期联结？
弗洛伊德没有一个与现代“依恋系统”直接对应的概念。他将婴儿与母亲（或主要抚养者）的早期联结视为一种基于本能需求满足而产生的关系。在其理论中，婴儿诞生时处于一种“原发性自恋”（primary narcissism）状态， libido（性力，在这里更广泛地理解为生命能量或驱动力）投注于自身。然而，婴儿有基本的生理需求（如饥饿、口渴、对舒适的需要），这些需求产生内部张力，带来不适。
当母亲通过哺乳、拥抱、照料等行为满足了这些需求，缓解了婴儿的张力，带来了快感，母亲就成为了这种快感的来源。婴儿的libido开始从自身部分地转移到这个外部对象——母亲的乳房或母亲本身。弗洛伊德称之为“客体选择”（Objektwahl）的开端，这是基于对提供满足的外部对象的爱。这种早期联结，在其核心是一种对满足需求来源的依赖和爱，而不是一种独立的寻求安全和靠近的系统。它是生存需求和快感原则共同作用的结果。
为什么？这种早期联结为何会形成？驱动力扮演什么角色？
在弗洛伊德看来，这种联结的形成主要驱动力是快感原则（pleasure principle）。婴儿追求快感的最大化和不快感的最小化。饥饿、寒冷等是强烈的内部不快感，通过吮吸、被拥抱等行为获得满足是重要的快感来源。
- 本能驱动的满足：特别是口唇期的本能（oral instinct），通过吮吸、吞咽获得快感，这种快感最初是自体性欲（autoerotic）的（如吸手指），但很快与提供乳汁的外部对象（乳房）联系起来。
- 紧张的缓解：生活本能（Eros）驱动的饥饿、干渴等生理需求产生紧张，母亲通过喂养缓解了这种紧张。这种缓解带来的巨大快感使得母亲成为libido投注的第一个重要客体。
- 生存的需要：婴儿完全依赖于抚养者来满足其生存的基本需求。这种生理上的完全依赖性是心理联结形成的基础。
因此，联结的形成并非因为婴儿天生渴望与人建立情感连接（如后来的依恋理论所强调），而是因为抚养者有效地充当了满足生物驱动力、缓解不快感并带来快感的源泉。母亲首先是作为“满足饥饿的客体”而被爱的，这种关系是原型性的，是后续所有基于爱和欲望的客体关系的基础。
如何形成？联结建立的具体发展过程
弗洛伊德将这种早期联结的形成置于其性心理发展阶段的框架内，尤其是在口唇期（Oral Stage）（大约出生到1岁）。
- 原发性自恋阶段：婴儿最初的libido投注于自身，关注内部体验，尚未区分自己与外部世界。满足通过自体性欲活动（如吮吸自己的手指）获得。
- 与客体建立联系的开端：当自体性欲活动无法完全满足需求（如饥饿），婴儿开始依赖外部。提供满足的外部对象（母亲的乳房）开始吸引libido。
- 口唇期客体关系：口唇活动（吮吸、咬、吞咽）成为获取快感和与世界互动的主要方式。乳房（或奶瓶）是第一个被强烈注入libido的外部客体。母亲不仅仅是乳房，她整体的照料行为（拥抱、声音、气味）都与这种满足联系起来，母亲作为一个完整的客体开始被感知和投注libido。
- 从需求满足到情感联结：通过反复的满足体验，婴儿逐渐认识到母亲是持续提供满足和缓解不快的来源。对母亲的爱和依恋因此建立起来，最初是基于满足，但逐渐发展出更复杂的心理投注，包括对母亲的想念、期待，以及在母亲离开时的不适。
这个过程标志着婴儿从完全专注于自身（自体性欲、原发性自恋）向投注libido到外部客体（客体爱）的转变。母亲作为第一个爱的客体，其重要性在于她是婴儿与外部世界建立关系、并发展出满足自身需求之外的“爱”的能力的媒介。
哪里？这种观点在弗洛伊德理论体系中的位置
弗洛伊德对早期联结的观点并非独立存在，而是深深嵌入其庞大的精神分析结构中：
- 性心理发展理论的核心：早期与母亲的关系是口唇期的核心任务，也是从自体性欲向客体爱转变的关键步骤。成功度过这个阶段并建立起健康的早期客体关系，对于顺利进入肛门期、性器期等后续阶段至关重要。
- 客体关系理论的基础：弗洛伊德的早期工作为后来的客体关系理论（Object Relations Theory，如Melanie Klein, D.W. Winnicott等发展）奠定了基础，尽管他本人更多地从驱动力满足角度看问题，但他识别了早期客体（母亲）在个体心理结构形成中的核心地位。
- 人格结构发展的影响：早期的满足或挫折体验影响了人格的形成，特别是本我（id）冲动如何被处理，以及自我（ego）如何开始发展来应对现实和满足需求的方式。健康的早期关系有助于自我功能的建立。
- 神经症起源的探索：弗洛伊德认为，早期性心理发展阶段的固着（fixation）或退行（regression），特别是口唇期的经历，是许多成人心理问题（如过度依赖、口唇习惯、某些人格障碍）的根源。早期与母亲关系中的冲突或不满足，会以各种形式在日后的生活中重现。
因此，对早期联结的理解，是弗洛伊德解释个体心理发育、人格结构以及病理学起源的关键环节。
对象的角色：谁是这个早期联结的中心，其作用是什么？
这个早期联结的毋庸置疑的中心是母亲（或提供主要照料的抚养者）。
“母亲是婴儿在外部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他第一个被性力（libido）所投注的对象。” – 弗洛伊德思想的体现
母亲的作用是多维度的：
- 生理需求的满足者：提供食物、温暖和身体照料，直接缓解婴儿的生理不适。
- 快感的来源：通过满足需求带来快感，使自己成为快感的关联物。
- 外部世界的代表：母亲是婴儿接触和感知外部世界的第一个重要“客体”。她对婴儿需求的反应方式（及时、一致、温柔或延迟、不一致、粗暴）构成了婴儿对外部世界和自身价值的最初体验。
- 情感投注的客体：母亲是婴儿libido投注的第一个主要目标。这种投注并非仅仅是对她功能的利用，而是包含了爱、渴望、依赖等情感元素。
母亲如何满足婴儿的需求，她如何回应婴儿的信号，这些互动质量在弗洛伊德的框架下，决定了婴儿早期的满足程度以及libido向外部客体投注的顺利程度。对母亲的爱是所有后续客体关系爱恋的原型。
影响多少？早期联结对个体长远发展的重要性
弗洛伊德认为，早期与母亲的联结对个体未来的心理健康和人际关系有着深远且决定性的影响。
对人格发展的影响：
早期满足或挫折的经历会影响个体在口唇期获得的满足程度，这可能导致固着。例如，口唇期得到过度满足或严重剥夺的个体，在成人后可能表现出对口唇活动的过度关注（如吸烟、暴饮暴食）或性格上的某些特质（如过度依赖、被动、悲观或相反的攻击性）。
对建立客体关系能力的影响：
与第一个爱恋客体（母亲）的关系模式，奠定了日后建立所有人际关系的基础。如果早期体验是充满爱和相对稳定的满足，个体更有可能发展出爱与被爱的能力，能够建立健康的亲密关系。反之，如果早期关系充满不确定、剥夺或创伤，个体可能难以信任他人，难以建立深入的情感联结，或在关系中重复早期的病态模式。
对心理适应与病理的影响：
弗洛伊德认为许多神经症和心理障碍的根源在于早期性心理发展的冲突和未解决的固着。早期与母亲关系中的问题，比如俄狄浦斯情结的前奏，以及对失去母亲之爱的恐惧，是焦虑和防御机制发展的重要动力。早期经验的压抑也构成了潜意识冲突的核心。
虽然弗洛伊德更多地强调驱动力和满足在早期关系中的作用，而非独立的安全感寻求，但他明确指出了这一时期关系质量对于构建个体内心世界、形成自我与他人关系模式的无与伦比的重要性。可以说，早期与母亲的联结，在弗洛伊德看来，是塑造“人”的心理基础的“第一块砖”。
怎么理解其过程？从自身到客体的心理能量转移
理解弗洛伊德对早期联结的过程，核心在于理解libido的流向变化：
- **初始状态（原发性自恋）：** Libido主要投注于婴儿自身，身体各部位是快感来源（自体性欲）。对外部世界没有明确区分或兴趣。
- **需求迫使：** 生理需求（饥饿等）产生紧张，自体活动无法缓解。
- **外部客体显现：** 外部对象（母亲）通过提供满足，有效缓解了紧张，带来了比自体活动更强大的快感。
- **客体投注开始：** Libido开始从自身转移，投注到这个外部的、带来满足的客体（母亲）。母亲因此获得了心理上的“重要性”。
- **形成客体联结：** 对提供满足的客体的反复体验和心理投注，建立了基于满足和依赖的早期联结，即对母亲的爱。
- **迈向客体关系：** 这个过程是婴儿理解外部世界存在、自身并非孤立、以及外部对象能够影响自身状态（带来满足或挫折）的第一步。这是从“我”（自体）到“你”（客体）心理过渡的起点。
这种从自体性欲向客体爱的转移，是心理成熟的重要标志。而第一个被投注的客体——母亲，她的属性和与婴儿互动的模式，极大地影响了这一转移的质量和结果。这种早期的客体联结，是未来所有复杂情感关系（包括爱、恨、依赖、独立）的原型和模板。
潜在的冲突与后果：当早期联结遭遇挑战
弗洛伊德理论也探讨了早期联结中可能出现的冲突和它们对未来的影响。
主要冲突源于满足的挫折或不足。如果母亲的照料是不一致的、延迟的、拒绝的，或者经历早期分离和剥夺，婴儿的口唇期需求和libido投注会遇到挫折。
- 挫折的体验： 导致愤怒、焦虑和不信任。这些负面情绪可能指向客体（母亲）或内化。
- 固着： 在口唇期遭受重大挫折或过度满足的个体，其部分libido可能“固着”在这个阶段，导致成年后表现出与口唇期相关的特征或行为模式（如过度依赖、悲观、食物问题、药物滥用等）。
- 防御机制的形成： 应对早期不快和挫折的经历，促使婴儿发展出原始的防御机制（如否认、投射）。这些机制可能在日后持续影响个体应对困难的方式。
- 病理学基础： 弗洛伊德认为，口唇期的创伤或冲突是某些神经症和精神病的早期基础。例如，对失去客体（母亲）的焦虑是许多后期焦虑状态的原型。
因此，弗洛伊德的观点不仅揭示了早期联结如何基于满足而形成，也深入探讨了这一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挑战以及这些挑战如何播下日后心理困扰的种子。虽然他的语言和概念（如性力、固着）与现代依恋理论不同，但他对早期亲子关系重要性的强调，以及其对个体心理发展深远影响的洞察，是毋庸置疑的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