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古代文献，尤其是先秦两汉时期的诗歌、散文，如果能对其当时的读音有所概念，无疑能更深入地理解其韵律、节奏乃至文字的原始含义。然而，与现代汉语不同，古汉语的读音并没有直接的音频记录留存至今。我们今天谈论的【古汉语发音】，是语言学家通过各种间接证据，运用科学方法辛苦
reconstruct
（构拟、重建）出来的，是一个高度学术化、充满挑战的领域。
【古汉语发音】是什么？
它指的是哪个时期的汉语？
严格来说，【古汉语发音】通常指的是上古汉语（Old Chinese, OC）的语音系统。这个时期大致涵盖了从殷商甲骨文、周朝金文到春秋战国，直至秦汉统一这一漫长的时间段。这是一个跨越千年、地域辽阔的历史阶段，其语音系统自然也在不断演变。语言学家通常尝试构拟的是某一特定时期的语音面貌，例如《诗经》时代的语音，或是更早期的语音。
它与中古汉语、现代汉语有什么区别？
上古汉语与我们今天使用的汉语，甚至与隋唐时期的中古汉语（Middle Chinese, MC）在语音上都有显著差异。主要的区别包括：
- 辅音系统：上古汉语拥有更丰富的辅音系统，特别是词首辅音，很可能存在现代汉语或中古汉语中已经消失的辅音丛（consonant clusters），如 /pl-/、/kl-/、/ŋl-/ 等。词尾辅音也比现代汉语多，除了 /n/, /ŋ/ 外，还有 /p/, /t/, /k/, /m/ 等，并且可能还有 /r/, /l/ 等。
- 元音系统：上古汉语的元音系统也更为复杂，可能存在一些现代汉语中没有的元音对立。
- 声调：上古汉语的声调数量可能少于中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中古汉语有平、上、去、入四声，而上古汉语可能只有三声（或四声），且其起源可能与词尾辅音或某些喉部特征有关。
- 音节结构：上古汉语的音节结构可能比中古汉语或现代汉语更复杂，允许更多的辅音组合。
理解这些区别，是认识古汉语发音的基础。它不是简单地用现代普通话或某个方言去读古字，而是要理解其背后推测出的、完全不同的语音结构。
【古汉语发音】当时听起来像什么？
由于没有录音，我们无法确切知道当时的人们是如何说话的，所有的“发音”都是基于构拟系统的推测。但我们可以描述一些构拟系统普遍认为存在的语音特点：
- 丰富的声母：除了现代汉语的塞音、擦音、鼻音等，上古汉语可能有更细致的区分，比如清浊对立在某些位置可能存在，以及更重要的——辅音丛。想象一下类似英文 “play” 开头的 /pl/ 音，在古代汉语中可能存在于某些字的开头。例如，构拟中“笔”可能读如 /*plit/ 或 /*prət/。
- 多样的韵尾：现代汉语普通话的韵尾只有鼻音 /n/, /ŋ/ 和元音韵尾。但上古汉语有更完整的塞音韵尾 /-p, -t, -k/ 和鼻音韵尾 /-m, -n, -ŋ/。这些韵尾的丢失导致了后来的入声字消失（在很多现代方言中仍保留）。构拟中“合”可能读如 /*gəp/，“达”读如 /*dat/，“木”读如 /*mə̀k/，“心”读如 /*səm/，“人”读如 /*nin/，“朋”读如 /*bəŋ/。
- 独特的元音和声调：元音的具体音值构拟分歧较大，但通常认为比现代汉语复杂。声调的数量较少，且与韵尾或声母特征有紧密联系。
所以，一个现代人如果“听到”上古汉语，可能会觉得它包含了一些类似印欧语系或南亚语系的辅音组合和韵尾，听起来与现代汉语完全不同。它不是“古老的普通话”，而是一种有着自身独特结构的语言。
重构【古汉语发音】难在哪？
重构古汉语发音之所以困难重重，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 文字的局限性：汉字是一种意音文字，虽然形声字能提供一些读音线索（声旁），但声旁本身也会随时间演变，且同一个声旁在不同字中可能表示的音素组合并不完全相同。表意成分则与读音无关。
- 缺乏直接记录：如前所述，没有当时的音频记录。我们只能依靠间接证据。
- 漫长的历史演变：几千年的时间足以让语言发生巨大的变化，很多原始特征已经消失或变得面目全非。
- 地域和社会的差异：上古汉语时期，中国地域广阔，可能存在不同的方言。不同社会阶层、不同场合使用的语言也可能有差异。我们很难确切知道构拟的语音是哪个地区、哪个阶层的语言。
- 证据的模糊和多重解释：所有用来构拟的证据，如押韵、形声字、外语对音等，都存在一定的模糊性，可以有不同的解释，导致不同的构拟系统。
这使得古汉语发音的构拟成为一个充满推测和辩论的学术领域，没有一个“标准”答案。
【古汉语发音】是如何重构的？
古汉语发音的重构主要依赖以下几种证据和方法：
1. 内部证据（Internal Evidence）
- 押韵研究：这是最重要的证据之一。《诗经》、《楚辞》等韵文的押韵情况反映了当时哪些字具有相同的韵母（包含主要元音和韵尾）。通过分析大量的押韵现象，可以将字分入不同的韵部，进而推测韵部的原始发音。例如，《诗经》中“东”、“风”、“蒙”、“同”等字押韵，说明它们在当时有相同的韵尾（如 /-ŋ/）和主要元音。
- 形声字研究：形声字的声旁通常表示读音的一部分。通过分析大量形声字中同一声旁所表示的读音在中古汉语甚至现代方言中的对应规律，可以反推出声旁在上古时期的读音特征。例如，以“工”为声旁的字（攻、功、红、空等），它们的读音在后来往往有相似之处，提示“工”在上古可能代表了某个特定的声母和韵母组合。
- 同源词分析：分析意义相关但字形不同的词语，如果它们在语音上有系统性的对应规律，可能反映了语言在分化前的共同特征。
2. 外部证据（External Evidence）
- 外语对音：
- 汉语对译外语：上古时期汉语文献中记载的外国（特别是北方民族）人名、地名。分析这些汉字如何对译外语词，可以了解当时汉字的读音。例如，汉代对译匈奴语或西域语言的词汇。
- 外语对译汉语：外国文献（如古藏文、巴利文、梵文、希腊文、拉丁文等）对译的汉人名、地名、官职名。例如，早期印度佛经中对译的汉地名。
- 周边语言的借词：汉语早期借入周边语言的词汇，以及周边语言（如古朝鲜语、古日语、古越南语、藏缅语族等）早期从汉语借入的词汇。这些借词保留了早期汉语的语音特征。
3. 传统音韵学成果
虽然
反切
等技术主要用于描述中古汉语，但传统的音韵学研究，尤其是对韵书（如《切韵》）和音韵学著作的分析，为了解汉语音韵系统的历史演变提供了重要基础，有助于向上追溯。
语言学家综合运用这些证据，通过比较语言学的方法，构建语音模型，提出构拟的音素和音节结构，并用这些模型来解释各种证据的规律性。这是一个反复验证、不断修正的过程。
有哪些主要的【古汉语发音】构拟系统？
古汉语发音的构拟是近代汉语音韵学最重要的研究领域之一，涌现出了许多不同的系统。其中影响较大的包括：
- 高本汉系统（Bernhard Karlgren）：瑞典汉学家高本汉是现代汉语音韵学的奠基人之一。他在20世纪初基于大量的押韵和形声字材料，首次系统地构拟了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的语音。他的系统非常复杂，有很多辅音对立，为后来的研究奠定了基础，但也存在一些问题被后续学者修正。
- 李方桂系统（Li Fang-Kuei）：中国语言学家李方桂吸收并发展了高本汉的研究，提出了一个更为简洁、严谨的上古汉语构拟系统，特别是对声母和韵母的描写有所简化和调整。他的系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学界的主流之一。
- 王力系统（Wang Li）：中国语言学家王力也提出了自己的上古汉语构拟系统，其特点是更注重与中古汉语的联系，构拟的韵母系统与中古韵摄有较强的对应性。
- 白一平-沙加尔系统（William H. Baxter & Laurent Sagart, BS system）：这是目前国际学界影响最大的构拟系统之一。该系统吸收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并引入了一些新的理论和证据（如对原始汉藏语的构拟）。其最引人注目的特点之一是构拟了上古汉语的喉化（laryngealized）或咽化（pharyngealized）辅音，并认为这些喉部特征是后来声调发展的重要来源。这个系统相对复杂，但能解释更多的语音现象。
- 其他系统：还有许多其他学者如郑张尚芳、潘悟云等也提出了自己的构拟系统，在细节上各有千秋。
这些系统在构拟的音素、音节结构、声调等方面存在差异。学习者接触古汉语发音时，通常会选择一个主流系统作为入门基础。
去哪里可以找到这些【古汉语发音】的资料和构拟？
对于想要了解或使用古汉语发音构拟的学习者和研究者，有多种途径可以获取信息：
1. 学术著作
- 构拟词典：这是最直接的资源。例如：
- Axel Schuessler 的 *A Dictionary of Old Chinese* (2007) 或 *Minimal Old Chinese and Later Han Chinese: A Companion to Grammata Serica Recensa* (2009)。
- William H. Baxter 和 Laurent Sagart 的 *Old Chinese: A New Reconstruction* (2014)，这本书不仅提出了BS系统，还包含了大量字的构拟列表。
- 李方桂先生的《上古音研究》。
- 王力先生的《汉语音韵》。
- 郑张尚芳先生的《上古音系》。
- 音韵学教材和专著：许多介绍汉语音韵学史或专门讨论上古音的教材和研究著作都会详细介绍构拟方法和不同系统。
2. 在线数据库和工具
- Baxter-Sagart Old Chinese Reconstruction：白一平和沙加尔的构拟系统通常可以在网上找到数据库形式，方便查询单个字的构拟。有时会包含在更大型的语言数据库中，如 STEDT (Sino-Tibet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and Thesaurus) 项目相关的网站。
- 一些个人或机构建立的在线汉字演变或音韵数据库，可能会包含不同历史时期的读音构拟（需要甄别其来源和可靠性）。
3. 学术论文
最新的研究进展和对特定字的构拟分析通常发表在语言学或汉学领域的学术期刊上。可以通过大学图书馆资源、JSTOR、Google Scholar、Academia.edu 等平台查找相关论文。
4. 入门级介绍
对于初学者，可以先寻找一些专门介绍汉语音韵学史或古汉语语音概况的普及性读物或教材，了解基本的概念和方法。
作为一个初学者，如何着手学习【古汉语发音】？
古汉语发音构拟是一个专业性较强的领域，但如果只是想对古代读音有所了解，可以按以下步骤：
- 建立基本概念：首先要理解古汉语发音是“构拟”而非“记录”，理解它与现代汉语的根本区别，摒弃用现代音套用古字的思维。
- 选择一个入门材料：找一本清晰介绍汉语音韵学史或古汉语语音概况的教材或书籍。了解构拟的基本证据（押韵、形声字、外语对音等）和原理。
- 熟悉一个主流系统：选择一个目前影响较大的构拟系统（如白一平-沙加尔系统或李方桂系统），不必一开始就深究不同系统的差异。重点理解该系统的音素表（有哪些声母、韵母、韵尾、声调）以及音节结构规则。
- 查阅构拟词典或数据库：使用所选系统的构拟词典或在线数据库，查询感兴趣的字（如《诗经》中的字）的构拟读音。注意看构拟音标的构成部分。
- 结合原文实践：尝试用构拟的读音去“朗读”古代诗歌或韵文（当然只是示意性的），感受其可能的韵律和声韵和谐。比如用构拟音读《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会展现出不同于现代音的押韵效果。
- 逐步深入：如果兴趣浓厚，可以进一步学习不同系统之间的差异，阅读更深入的学术著作和论文，了解某个特定构拟结论是如何得出的。
重要的是要有耐心，并认识到这是一个复杂且仍在发展的领域。不要期望能立即掌握“正确的”古汉语发音，而是要理解其构拟过程和可能的语音面貌。
关于【古汉语发音】，哪些是比较确定的，哪些是推测性较强的？
尽管存在不同的构拟系统，但学界在一些基础的、从证据中能较清晰推断的方面存在共识：
- 比较确定：
- 上古汉语存在 /-p, -t, -k, -m, -n, -ŋ/ 这六个辅音韵尾，它们是后来入声和鼻音韵尾的来源。
- 《诗经》时代的押韵系统反映了当时存在一些不同的韵部，这些韵部之间的区别是真实存在的。
- 部分辅音对立（如舌尖音、舌根音等）是比较确定的。
- 存在早于中古汉语四声的声调系统，且其形成与韵尾或声母有关。
- 推测性较强/存在分歧：
- 具体的词首辅音丛构成和发音方式（如 /*pl-/ 到底是不是 /pl/，还是其他形式？）。
- 详细的元音系统，包括元音的数量、具体的音值以及是否存在元音和谐等现象。
- 一些特殊的声母或韵尾，如是否存在 /*r/, /*l/ 作为韵尾，是否存在一些特殊的喉音或咽音特征（如BS系统的喉化/咽化辅音）。
- 声调的精确数量和音高变化。
- 不同地区方言的具体差异。
- 某个特定字的精确完整构拟，往往在不同系统中有细微或显著的差异。
因此，在使用古汉语发音构拟时，需要了解其推测的性质，尤其是对于那些构拟差异较大的部分。学术研究仍在不断进步，新的证据和理论可能会带来新的构拟结论。
结语
对【古汉语发音】的探索，是一项严谨而迷人的学术工作。它不仅仅是为古代的文字重新赋予声音，更是揭示汉语数千年来演变脉络的关键。虽然构拟充满挑战，但通过系统性的方法和不断涌现的证据，我们得以窥见古人朗诵诗歌、交流思想时可能的声响世界，这无疑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古代中国文化和语言的理解。
